杜康九/SigmaGein

Per Aspera Ad Astra.

【苏蔺】华阳春酒(下/完)

我说真的,作者是我见过最帅的人。

观火:

总算是改完了............

   中



    幽林蔽日,竹影无心,惶惶不见天。


    梅先生提着一盏马灯,摸索着往山上走,方才刚下了雨,一行一步间如涉泥潭,难以脱身。手里昏黄火光细雨浸湿,只能照见身周三步以内,他抬头望天上看,照样是一片密织箭叶,分不清此身所在,也不知今夕何夕。 


    他是子时进的山,目前来看一切还算顺利,先生在身旁粗粝竹节上扶了一把,将登太行雪满山,多歧路,今安在…… 


    夜半入山寻梅树,转眼就犯了两条忌讳,好在此时还是独身一人。先生想,好在没叫上蔺公子。神怪志异凶名太大,先生不怕也怕,却总得来看一眼,唱红尘十万八千步,常缺那么一点。


    雾深露沾衣,先生一把把拨开横亘的枝叶,马灯浮光掠过一重接一重寒潭,零碎落叶在水面打着旋,反搅乱灯火倒影。


    如果此时把灯熄灭,那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,往常的山,越往山顶越明朗开阔,可这却像径直走进山谷,半点荧光也没有。先生百阅诗书,常读到竹林藏鬼,往日里不以为然,竹与梅兰菊并列四友,书中君子,怎么会鬼怪藏身,现下却不由不信。


    呼出的气雾已经凝为白霜,先生抓紧提手,再前行不远就到了,只要几步路……忽然手腕被一把抓住,有人温热的气息接近,不由拒绝地拉着他往后走,他想挣脱,马上就到了,怎能半途而废? 


    走。那人伏在他耳后说话,气喘吁吁像是过了万水千山,先生回头,看见蔺公子被光照亮半侧的脸,忽然不知哪来的气力,翻手扣住,带着他往山上走。先生已经顾不得了,一路莽莽撞撞破开暗林惊风草,蔺公子也不放手,咬着牙笑,你真是疯了,大晚上上山,嫌活得太久…… 


    风林火山,喊杀声震天,长剑划开烈焰铺满的帐布,侠客抓着将军的手,拉他离开刀光剑影,烽火下他回头,笑里藏着刀剑,嘴角蕴满寒霜,你真是疯了……


    将军却不听,长恨人心不如水,等闲平地起波澜,放手,让我回去。侠客只一味带着他后退,面沉如水不再说一个字,将军苦笑,背上拔枪,一道银光分开楚河汉界。 


    及行迷之未远,幽谷三更一声钟。


    道观里一声晨钟,蔺公子跌坐在青石板上,半声惊呼,外头大雾茫茫一条霄汉,青灯供香,执着云展的观主慈眉善目,朝他躬身一拜。


    外边的钟又响了一声,心底裂石金帛,一切仿佛定数,天意果然早有注定,尘寰意难改,俗世跳不出。


    前缘了了半生如梦,万念俱灰都涌上喉头,天意从来高难问,况人情老易悲难诉,观主转身掬起一捧雪砌香灰,当头棒喝。


    为何执迷不悟? 


    他摇头不进一言,执手生离易,相看死别难,是醉不愿醒,谁顾兰因絮果。


    “哪怕逝水东流?” 


    “哪怕逝水东流。” 


    观主手里的香灰从指缝间漏下,炉上画像里的玉皇面容低沉,悬掌扇的天妃在笑,捧仙巾的玉女也在笑,晚景凉天遥远处,一声鹤唳。


    凌霄宝殿内金刚垂目,山岳摧折,江水四溢,一场磅礴大雨降下来,漫过了金山寺,漫过了雷峰塔,将道观冲没。


    金碧画梁雕柱崩碎,云去月现尘拂镜明,三千神明都消散在洪水里,千里万里混沌难分。蔺公子垂目端坐,陡然一道剑光破开云水,有人挥袖荡开烟波,缓缓走了进来。 


    尘埃烟云清风如洗,故人眉目清俊,铁马银枪金带冠,恍惚间重回旧里,长枪将军独立城楼指点江山,盔甲掩不住眼底大雪倾城,他低低地叹一声:“蔺晨——”


    久远前有传闻,青埂山上有一株梅树,上边停着一只白凤,每年春晓梅花开,白凤便站在枝头,等日升日落。 


    梅树与白凤相处十二年,从来没有提过一次死生,它有它的义它有它的情,自古情义难两全,保义负情保情却未必负义。 


    那日梅树散尽余生为平祸乱,庇佑天下苍生,天火倒泄,白凤立在枝头不愿走,生离尚有十里长亭可送,死别无阴阳可聚之期,火苗一层一层往上燎,天也燃了起来。 


    梅树叹息:“走吧,趁天色尚明。” 


    白凤看着梅树,嘶声哀鸣上达天听,去罢去罢,从此红尘十万八千步,隅隅独行唯一人。 


    也有人说,金陵城内有一对神仙眷侣,将军一身武艺高绝,侠客一手医术出神入化,他们年少相识,共渡风雨,暖酒听炎凉,冷眼参风月,看遍人间多少生死造化。 


    边境战乱再起,野火烧营,将军狠心推开侠客,提缰上马纵入敌群,连最后一眼都舍不得看。侠客踉跄站在原地,薄剑支在地上,流光不稳于风烟里战栗,覆了半层斑驳甲胄。


    他把他从尸骨堆中扒出来,如今又要目送他回去,心怀大义的人也许一腔赤子热血,也许无情至斯。


    这一次,他的长剑穿透烟水,点在那人心口,千言万语渺了孤烟:“雪停了吗?”


    将军略笑,丝毫不惧长剑,举樽共汝饮,刀枪钩戟里走过,可以把性命交到彼此手上:“雨停了,雪也会停的。”


     外边又打起了钟,蔺公子陡一睁眼坐起身,侧眼往窗外一看,天色半明,晨光熹微,原来是梦,余韵恍惚宿醉。自己还好端端躺在榻上,屋内暖意盎然,桌上没有红烛也没有半张手稿,更没有一个说书先生。


    扶着栏杆缓步下楼,酒家里空旷得很,大约是天时尚早,昨日酿酒的姑娘挽起发髻,对他举起一杯清酒。


    蔺公子谢绝,问姑娘可有看到先生,姑娘讶然,说未曾看到呀,两位不一起么?


    他心下了然,松一口气又叹一口气。日渐高升,外边风平浪静,是乘船的好天气。姑娘仍有挽留,公子初来乍到,要不要尝尝我们这的酒?什么好酒都有,外头品不到的。


    蔺公子起了心思,玩笑着问姑娘,可有白凤卖么? 


    姑娘眼珠子滴溜一转,笑里抹了蜜,说也许有,公子跟我来就是了。


    两人一前一后在镇上兜兜转转许久,最后在一家不起眼的店前停下脚步,内里白羽扑朔,啾啾鸟鸣,不是白凤却聊胜于无。 


    店里卖的是鸽子,蔺公子本想离开,忽然想到之前与先生说的鸿雁,干脆地掏银子买下了一双,就算不能传书,养大了下酒也不错。拎着竹笼子走在江岸上,暖风醺人醉,望向江那一边,华阳的梅花已经开了,一叶扁舟如箭驶来。 


    此后他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梅先生,茶馆前挂的牌早就取了下来,他没有再去茶馆,也没有遣人去问,江湖渺茫无踪迹,有缘自能相见。


    头一茬茶被采下了,剩下的无甚出彩,蔺公子无事可做,只得一天到晚在家里逗鸽子玩。有日天朗气清,他躺在三层提花抽丝榻上,拿小银针挑着肉星喂鸽子,须晴日,宜访友,侍从从外边进来,递上一张帖子。


    他展开一看,啧啧咂舌,这字迹飘逸秀丽,颇有章法,竟是红袖招里秦小姐送来的,说冬日已过,梅树根下挖出新酒,特请公子赏个面子。


    秦小姐是京城有脸面的名角儿,每每出行万人空巷,等着一窥花颜。小姐撩开车帘子,眼波流转,朱唇轻启幽香满溢,俏脸如娇似媚,马上酥倒了一大片,千金轻掷但求一笑的人能从城门排到郊外。 


    美人相邀,怎么不去,蔺公子提上剑,拎起那对鸽子就走。两只鸽子一只白一只黑,黑的那只老大不愿意去,见蔺公子拔剑威胁要把它炖成一锅,吓得飞上了院子里的梅树,死活不下来。


     小鸽崽子,当我料理不了你?


    黑鸽子死命摇头,衔住梅枝不松口,颤巍巍晃动一簇初开花。


    蔺公子挥剑作斩状,黑鸽挣扎一用力,口里折下半枝梅,带着晃悠悠地飞入了天,剩下那只白的也扶摇直上,很快没入云端,只飘落下两片尾羽。蔺公子本来还待再拦,眼眶一热似曾相识,反手收剑入鞘,罢了罢了,由它去吧。


    红袖招坐落在城中心最繁华的地带,蔺公子踏入时,正值日中,有侍女满面笑容迎上来,说秦小姐一早就起来梳妆打扮,在雅间等了公子好久呢。 


    前边带路。蔺公子口上应着,眼神下意识往台上瞄,台子粉饰一新,却没有一张木桌一把扇子,只有二三年轻歌女,拍着红牙板,清唱“红鸾来照孤辰运,白身合有姻缘分”,到底不是哪都有先生。


    红袖招后有一处小潭,潭边遍植梧桐芭蕉,曼纱帐舞,秦小姐凭阑远望。一回头正正对上他的目光,她着实生的美,乌云髻松,金凤钗横,浅笑顾盼风情万种。


    美色当头,蔺公子坐怀不乱,拂袖撩衣做得端正,秦小姐玉手执杯,为他斟满一樽。蔺公子浅尝一口,讶然,好酒啊好酒。


    秦小姐欢颜融春,遮着唇笑了起来:“招待蔺公子,不敢不用好酒。” 


    “酒是好酒。”蔺公子举杯对着明光,无色酒液在杯中晃荡,“清而不浮,十里闻香,让我想起了一位朋友。” 


    秦小姐珠目倩兮:“公子的朋友,也是一位懂酒的人?”


    蔺公子想了想,有些遗憾:“懂不懂我不知道,但他一定懂茶,毕竟和他认识这么久,见他喝茶喝的比较多,若能再见,一定邀他同饮。”


    公子说得熟稔,可是知己么?秦小姐再添一盏,葱指染着朱色花汁,红得惊魂夺目,这杯敬公子,年年岁满,花好月圆。


    蔺公子接下杯盏,却不急着饮下,问,秦小姐怎么看?


    哎呀,若说知己,应该是酿酒的人与饮酒的人,设局的人与破局的人才是。


    那真是遗憾。蔺公子垂目一饮而尽,在下既不会酿酒也不会设局,只是不知他会不会,料想是不会的。


    秦小姐忽然靠了近,凤目柔和一勾新月,贝齿吐字珠玉玉润,空坐饮酒,无诗无曲没个意思…… 


    叫几个姑娘上来唱唱曲子?


    “不了,蔺公子第一次来,这曲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唱的,免得传出去,说我红袖招招待贵客都这般敷衍呢。”秦小姐伸出素指,轻打招花铃,不过多久,有侍女鱼贯而入,逢上菜肴点心,并一把象牙琵琶。


    蔺公子单腿托腮,换了个舒服的姿势,认真看着她调弦试调:“何等有幸,能得秦小姐一曲。”


    “公子是知曲人,能奏一曲,是般弱之幸才是。” 


     秦小姐千娇百媚撇他一眼,柔荑捻弦,指下乐音流淌,嘈嘈切切大珠小珠,玉盘泉水银瓶乍破,恍然梦回吹角连营,银甲将军沙场点兵,千军万马里回头看,就算烽烟蔽目也一丝一毫真切万分。


     记得也曾弹过这么一曲破阵子,京都春满城,淡濛濛半窗白月梨云梦,梅花落了满肩也落在琵琶上,将军弯了眉眼,信手拨弦奏起铿锵旌旗十万。


    “公子,再饮一杯……” 


    秦小姐眼底流的是撩人醉,嗓音也温热多情,蔺公子满饮数杯,陡然发现自己指尖心头都烫的惊人。神迷意乱间惶惶起身,掀翻了一桌酒菜,他跌跌撞撞往后边退,掌心触到一处冷硬,却是风台阑干。


    夜半寒江浸月,绕船江水冷月明,镇上灯火都息了,四下茫茫一片,听得到的只有风声,水声,孤鸿声。


    他拨开春江潮水连海平,走到船头,将军围火煮酒,红泥小炉正沸,见他来了,遥遥递过一盏。 


    “江上风大,暖暖身子。”


    汀上白沙银浪,他攥着杯子,热酒烫手心却冰冷死灰,万般不舍却留不住,此后天各一方难相见,人生只似风前絮,都做连江点点萍。


    一杯滚烫冷酒咽下,饮不知味,烈火灼烧喉头,话音都带了嘶哑,将军对月邀饮。他眼眶一热,差些就要脱口而出,流水落花春去也,相逢一醉是前缘,走,我们一起回北方去。


    江天一色无纤尘,将军拔出长枪,对月当舞,银辉熠熠灼目,他也拔出剑,袖袍临风照水,枪剑交击,身影月下交错,金杯同汝饮,白刃不相饶。 


    苦海回身世故清明,他失手滑脱,铛啷一声剑掉在地上,怅然欲失捡起那只杯盏,终究还是下不了手,将军的神情带着哀恸,隐隐间不知谁松了口气。


    你要走了?


    我要走了。 


    这样啊。他长出一口气,整个人失了力气瘫在船头,朝将军摆手,走吧,快走吧,免得我后悔。 


    将军也叹息,解下肩上胭脂披风,弯腰给他盖上,江上风大,多披一件,免得着凉了。 


    我是大夫,我还不懂吗?他斜挑着眼看将军,故意把披风扯下来,将军没说一个字,不厌其烦地又给他拉好。


    “你怎么还不走?” 


    将军苦笑:“你好好保重。”


    “你放心不下?没事儿,没了你那么多年不也一样过。”他装出不在乎的样子,“倒是你,一个月里能病倒十五回。”


    将军还想说什么,却什么都说不出口,最后起身离开,走了一半又回返,将一炉热酒放下。


    当浮一大白,长亭送别春风十里……到底是大义为先,他对月独饮,醉眼朦胧看得真切,却还是放不下。


    “公子还不明白吗……”梦回酒醒,秦小姐芊芊玉指搭在肩上,美艳的脸说不出的迷离,“他早就死了,他早该死了……” 


    如同火灼,他猛然甩开秦小姐的手,往后一翻,顿时天旋地转。一阵晕眩后缓缓醒来,手里触着冰凉肌肤,定睛一看,却是先生的手。


     先生面上还是淡淡的,见他醒来,只是道:“先把醒酒茶喝了。”


    “不用。”蔺公子苦笑着摆手,耳边两声鸟鸣,那个竹笼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桌子上,“我清醒得很。”


    好。先生点头,把手里的茶自己喝了,问:“先前的故事写完了,你想听吗?”


    “由得我吗?”蔺公子定定看着先生,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“事到如今,哪怕我不信前尘。” 


    梅先生阖上眼,默然起身,蔺公子抓起笼子跟在后面,两人再搭上了去江左的船,滟滟随波千万里,不知乘月几人归。先生抓着他的手,往青埂峰上走,一路心里藏着千言万语,可却半句话都说不出口。


    到了,还有一步就是峰顶。先生忽然站住了脚,未曾拨云见日,拉着蔺公子席地而坐,远远看向青山。


    “说吧,那个故事。”蔺公子全身仿佛失了气力,半靠在一株观音竹上边,“你我都明白了,可我还想听你说。”


    夜夜梦魇折磨痛苦又怀念,说是噩梦却也不像,他觉得关于他的一切都该算是好的,哪怕沾湿了衣襟。


    梅先生叹了口气,这似乎是相识以来做的最多的动作,他下意识想展开折扇手上却空无一物。往怀里摸,那把扇子仍然不知所踪,也许遗落在了梦里,也许早已归还了原主。 


    话接上回……我们说到哪了? 


    说到他没死。


    没死。梅先生眼神恍惚,生生死死千钧一发,尸骨堆里一线天光泻下,再醒过来时故人已晚,自己面目全非。


    琅琊山旁有个醉翁亭,上边有个琅琊阁,老阁主带着小阁主,把他从死人里挖了出来,好吃好喝养了十二年。十二年里他天天想着沉冤昭雪,旁人一开始劝过两次,后来也就放弃了。倒是那少阁主,也许是少小未曾离家,来了个人看着新鲜,一天到晚来探视,没过多久就熟了起来。


    说到这里,梅先生笑了起来,蔺公子也笑,说先生你这文体可不对呀。精练警世的文段变成啰嗦的记叙,先生摆摆手,多点好,说得详细:“不管它,继续。” 


    黄昏庭院柳啼鸦,那人和月折梅花,林少爷病刚好些,下床走动,绕到院子里,正正打了个照面。夜深香霭散空庭,帘幕东风静,少阁主手里梅花开得好,聊寄人间一枝春。


    十二年后琅琊榜放了头名,他改名易姓再回京城,少阁主白衣风流江湖侠客打扮,听了这消息,要拦却拦不住恳求,他知道他有事情必须去做,说最多两年,两年以内必须做完。


    昔时少帅,今日梅郎应得干脆,少阁主握住他的手,说等诸事皆了,我们去游遍大好河山,霍州抚仙湖,沱江小灵峡,你与赤焰军七万将士用性命守住的土地,我们一起去看看……


    蔺公子打断了先生:“他那个时候是不是就已经隐约猜到,江左梅郎回不来了?”


    先生模糊地笑:“也许吧,故事才刚开始,听我讲完。”


    蔺公子皱起眉:“那些弯弯绕绕的就算了,没意思。”


    先生答应下来,沉思片刻,张口已将不少内容剔去。说到那梅郎才名冠绝天下,甫入京城便掀起风云动乱。阴谋诡计人心纠缠,情仇爱恨难以说清,大半年后少阁主下山相助,京中政局平定,北境战火重燃。


    “还真省去了不少东西。”蔺公子咂舌,波涛汹涌奇诡,几回与黑白无常擦身而过,到如今开书复述,也不过这么短短的一段话。


    “无关的能省就省。”梅先生眼神飘忽,山谷里起了雾,有牧童牵牛从溪涧间走过,水至清则无鱼,神人无功,至人才能无己,“北境出了乱子,那梅郎便一心想着率兵平乱。”


    “真不省事。”蔺公子笑骂一句,“那时已是冬天,战场在北方,以他病体能撑多久?”


    “是啊,不省事,总是让人为难。”梅先生也附和着笑了起来,手指轻叩竹节,风涛拍弄着铁琵琶,“你猜,少阁主如何应对?”


    “定然是拦着他了。”


    “他若非去不可呢?做了十三年的江左梅郎,最后一刻能选择以将军的身份结束,未尝不是一种圆满。”


    “那就交由他自己选择。”蔺公子坐直身子,“他若一心要去,就跟着一起,他若选择放下……他不会的。”


    沉重一声定语打下,熟稔语气亲昵却重若千钧,千言万语万语千言,难表深深切切一片真心。


    梅先生好像失了魂,说,后来你也知道了,两人同赴沙场,苍山夜冷孤烟直,春风不度玉门关。


    他想了一想,无奈摊手:“我竟是很后悔,也觉得很值得,梅长苏这一生,能有一人真心相待,足矣,回头再看,却也想不到结场诗了……”


    往前跨一步,山重水复柳暗花明,山顶空荡荡一片野草地,像是被火烧了又长,可无论怎么去看,还是什么也没有。


    “这就是故事的结局,没有梅树,也没有白凤,它们一直都不在,却也一直都在。”梅先生问,“你明白了吗?”


    “一梦江湖十年春。”蔺公子露出惋惜的神色,打开了那只竹笼子,一黑一白两只鸽子展翅流云,抟扶摇而上九万里,隐约落在一截焦黑的树桩上,“再没有什么梅树,也没有什么白凤,它们曾有过,但不会再有了……” 


    以前也有过这般问答,瑞雪丰年,他与那人在屋子里围炉共饮。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,那人陈述家国天下大义凛然,自己生了闷气,袖着手走到雪地里,来来回回地踱步。


    那人追出来,衣冠落满斑白,抓住他的手已冻得冰冷,来来回回还是那句话,你明白了吗?


    梦中梦又一层梦,反反复复纠纠缠缠,只记得夜凉如水一句话,你明白了吗? 


    “我早该明白。”


    蔺晨垂下眼帘,雪云压顶,大道如青天,凡尘不能出,这人间陡然破碎,什么也没有留下。


    


    “放下吧。”将军立在原地,目光柔和地投在那盏花灯上,“一叶轻舟去,人隔万重山……这人间的风雨,终究是结束了。”


    “只有死者的名字,才会写在花灯上。”蔺晨轻抚手中的花灯,回头看江里,熠熠星点闪烁,他不用数都知道数目,“七万盏,加上后来战死的那些人,一共有多少,你都记着。” 


    “我都记着。”将军笑容坦荡,“天下太平,再好不过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费尽一生守着的江山,真的不打算亲自看看?”


    “有你替我看,也是一样。”将军松开了手,“蔺晨,江湖路远……到底殊途了。” 


    是啊,到此为止,短短十三年的沧海桑田,蔺晨放下花灯,鸳鸯灯随着流水东逝,此时相望不相闻,眼见得故人乘风归去。一句话一杯酒一辈子,说不出是值得还是不值得。


     金陵城里礼花齐放,冰天冻地间灯火通明,蔺晨搓着手站在冷风里,抬头一看,雪早已停歇,开春了。


    


    琅琊阁少阁主一睁眼,头顶上雕花梁柱熟悉得很,窗棂一片花瓣落在枕上,卢生在梦中享尽富贵荣华,一觉醒来黄粱尚未蒸熟,是梦非梦邪?浮生难堪,人生之适,亦如是耳。


    他百般聊赖躺在榻上,不愿起更不愿醒,但终究还是醒了,且再回不去。廊下的兰花抽了新芽,院子里那棵老梅树结了一树的花苞……往年没见过开得这么盛的时候,就像他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清醒过。


    那么真真切切的半辈子,不过韶华空负一场大梦,倏尔睁眼醒来,梦中万里江山,眼前依旧雕柱画梁。 


    从开了一半的窗格往院子看,正好觑到梅树舒展的华盖,丝缕微光从天河漏下来,老树还是那棵老树,当然也没有什么白凤。亭子里棋局方铺了半局,上边已落满厚厚积灰。


    以后,无人共局,也许可以自己的左手和右手玩。蔺晨又胡思乱想了一会,叹口气下了床,出门吩咐备马。侍从惊异地问他去哪,他甩下两个字,江左。 


    转眼间雨水又过,他打马江湖招摇过市,忽然听得耳边一声呦喝,东巷外新开了一家茶楼,抬头一看,熟悉得仿佛来过千百次。


    走了进去,没上雅间,只寻了个靠窗的座位一撩衣摆坐下,时辰尚早,茶楼里没什么人,只有一位面熟的小姑娘,抱着琵琶,轻轻巧巧地弹着曲儿,嘴里哼起调子,依稀听的是,鸟儿比翼何日再归还。 


    他起了心思,向小姑娘搭讪,问,这里可有一位说书先生?


    小姑娘抬眼看他,露出惊诧的神色,公子怎么知道?先生今日刚来,还未挂牌呢。 


    猜的,这么清雅的茶楼,没有位先生岂非说不过去?


    公子眼光真准。小姑娘喜笑颜开,要不,点杯茶等等?先生马上上台呢,今日开篇头一讲,讲《前缘》一出,公子你可有耳福啦。


    蔺晨问,前缘?讲的什么?


    小姑娘眉眼弯弯,说,我也说不出,总感觉千折百绕的,只能将定场诗与你讲上一讲,听好了。她低头摆弄琵琶,铿锵音色变作哀婉低声,相逢一醉是前缘,风雨散、飘然何处……


    蔺晨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,思绪已经飘了千里万里,手指在桌上凌乱打着拍子轻和。


    罢了罢了,一曲终了,他起身要走,姑娘压住四弦,有些奇怪:“不多留一个时辰?先生说书功夫可好呢。”


    “不了,天涯迢迢,我该走了。”


    “那,饮一杯茶吧。”姑娘放下琵琶,学着江湖人士作揖,“悲欢聚散一杯酒,南北东西万里程,虽无十里长亭,也可聊以相送——尘世何茫茫,江海不系舟,公子走好。” 


    蔺晨看着她的秋水剪瞳,笑问道:“有酒吗?” 


    小姑娘俏皮一笑:“何处无酒呀?”

    

    蔺晨坐上马车,将旧路风尘抛在脑后,从此当真地北天南。世人常道痴情误,情之所至一往而深。用半生去看再欢喜一个人,但若能重来,他想,我不后悔,一点也不后悔。


    桃李春风一杯酒,江湖夜雨十年灯。


    茶楼台上一声喧闹,长衫乌发的先生坐上了椅子,手里折扇一展,眼神下意识往雅间里扫,忽然一怔。旁边的小厮赶紧上前问,先生怎么了?先生收回眼神摇摇头,答一声无事。 


    他展开檀木折扇,对着江风放声而歌,如果光阴往前倒转十三年,那日,尸山血海里,他仍会费尽心力去救那一个人,然后随他一起,走到他们所能走到最远的以后。 


    从此往后,天下太平。 


    End

多谢诸位看官赏脸......老实说,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写这么频繁的视角转换,用的还是不久才刚捡起来的文风,有人问我,这个梗感觉你上篇写过类似的啊,没办法啊我就是一篇玩不爽还想继续玩......过两天换个文风写个民国play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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