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康九/SigmaGein

Per Aspera Ad Astra.

【苏蔺】华阳春酒(壹)

帅。

观火:

全文已经写完了,只是前几天像ZZ一样想大改,改一点放一点吧......

  


  

    初春,雨水刚过,冰消雪融,杏花开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东风既解冻,则散而为雨,乍暖还寒的春意荫蔽了华阳城。东巷外的琅琊茶楼挂起了招牌,店小二撩起袖管,卖力地把店里仔仔细细擦了个干净,用黄铜长嘴壶装上满满一壶子热水,放开嗓子吆喝了起来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东巷是民居,离市井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路,更是下涝口的必经之路,往日里就是人声鼎沸。听他一声吆喝,人群都往茶楼里流,琅琊茶楼茶好,色平味清,价格公道,平日里还有歌女优伶唱曲子,是个再好不过的去处。晨光熹微,午光皎好,捧一盏热茶,生生醉在琵琶女轻轻浅浅的唱腔里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茶楼只在春秋二季开门,其他时候就是挤破了头皮也进不去,往年有熟客问老板,寻常茶楼四季常开,就是有特别之处,也不过只开春夏两季,占尽新茶妙味便见好就收。老板笑而不语,任凭客人慢慢猜测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后来一位白衣长衫的先生风尘仆仆在此落脚,见了这规矩,淡然一笑,只说古人有云,春秋匪解,享祀不忒,一春一秋,便是整整一年。老板拍手叫好,特地寻戏班子为他点了压箱底的一折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先生姓梅,是从江的另一边来的,儒冠束带,眉目里有一股散不去的书卷气,一抬手一落座,像极了京都学堂里的教书师傅。问他是何方人士,他只说江湖来客,无财无名。老板赏识他,他也不愿再上客船,便当了琅琊茶楼里的说书先生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待熟识一些了,又有人问他,怎会流落他乡,先生作黯然状,只说本也是五陵年少,纵马风流,望月楼上抛缠头。谁知天命人力难算尽,一场无妄之灾,家道中落无了迹,午门血淌,净汇进了秦淮河,好端端的名门望族,乌衣巷一隅,单留了自己一人游走天涯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问话的客人面带愧色,连连赔罪,想不到让先生想起了伤心事。老板却摇头,无处不客便是无处不家,天地之广,有缘相逢,莫问前尘啊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对,莫问前尘,莫问。客人也喜笑颜开,拉着先生往座上去,点了一壶雨前龙井,又叫人去城里顶好的点心铺子买了刚出炉的酥饼,先生倒也和气,由着他折腾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此后先生的名气就在城里传了开,虽说家道中落,可人品才学无一不好,气度出众又模样端正,说媒的几乎要踏破了门槛。先生好生接待了,却只是客客气气地一一谢绝,说自己身体有恙,不好辜负了小姐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久而久之上门的也渐渐少了,只剩下几家锲而不舍,外边有人议论先生,有说他是将相之子,大军在握权倾朝堂。也有人说他是皇亲国戚,御前失仪被抄了家,林林总总,难以表述分明。先生听了,也只是一笑而过,由得他们饶舌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 今日云疏风淡,午后打了更,台上乌木抚尺一拍,台下陡然静悄悄的一片。有门路的老熟客都悄悄挪了挪椅子,先生来了,这今年的头一场要开讲了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梅先生撩起衣摆落了座,手上湘妃竹扇哗啦展开,露出上善若水一篇经典,按惯例往台下扫了一眼,看完下边又看上边。雅间里照样坐了一常客,白衣风流,手边搁着柄寒光凛冽的薄剑,来茶楼,不要上好的庐山云雾,只爱喝梅茶。这茶要取刚摘的白梅花和青茶同制,还需滚水冲涤去涩,工序麻烦得很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不知什么时候起,茶楼便有了这项不成文的规矩,先生午时三刻开讲,巳时就该准备梅茶,待开讲了,正是出味的时候。仔细算算,凡是梅先生开讲的日子,他竟没有一日不到的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春秋两季茶楼开门,先生每日在台上讲一段评书,有时候心情好了,就讲讲别的。夏冬二季时,便在门前摆一张梨花木桌子,不多不少就讲两个时辰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常客姓蔺,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,说来惭愧,尽管他在这华阳城也待了不少年,可谁都说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,家里做的什么营生。他倒也不招摇,这么多年也就一个显露的爱好,那就是听梅先生说书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无论寒冬酷暑,总是风雨无阻,若是下雨便撑一把素面油纸伞,天高云淡便骑一匹飞扬骏马,雪积得狠时坐一辆垂丝帐马车。茶楼的雅间永远是给他备着的,茶楼不开时,他从车马上下来,离人群数尺外远远看着,等到先生讲完,闲人散尽,上去单点一出,有时是神鬼志异,有时是前朝旧事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先生也不推迟,张口就来,娓娓说上一盏茶的功夫,不许别人听,独独给他一人,听了这么多年的书,捧了这么多年的场,于情于理都与旁人有些不同的罢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一段书说完,先生起身拱手,收起折扇,蔺公子回一礼,转身而去,各回各的住处,与旁人从不提起对方,仿佛离了茶楼就生平陌路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茶上了,蔺公子揭开盖子,撇去浮沉的花瓣,抬眼看下边,梅先生已经开讲,他脸上总是淡淡的,一颦一蹙间,市井百态,祸福得失,或长或短的一生,都在这短短一段书里边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也许是今天开门没看黄历,梅先生刚讲了小半,霸王还没提上枪冲进敌营,茶馆大门就被人一脚踢开。进来两个捕快打扮的人,三步两步踏上台,一个挡在他前边,一个堵在后边,像是怕他跑了一样。梅先生皱了皱眉,他讲书,最不喜有人打断,往日里,就算是声音大了些,都要被温和地请出茶楼,何况闯入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年长一点的捕快夺过桌上的抚尺,对着他问,你就是说书的梅先生?

  


  

    梅先生抚平衣袖上压出的褶皱,心平气和地回答,若说的是这琅琊茶馆里,除了我以外,确实没有第二个姓梅的,也没有第二个说书先生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那就是你了。两位捕快对视一眼,同时伸手去抓他的肩膀,说一声得罪了,带走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台下坐的客人大多慌了,梅先生素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待人接物又和善,不知道哪惹的捕快上门抓人。有门路一点的,就在犹豫着要不要去拦人,拦吧,俗话说得好,一不惹贼而不惹官,怕无端引火上身,不拦吧,以后指不定再听不到这么好的评书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茶馆老板脸色不好看,上前为先生打抱不平,说两位捕快爷拘人也该有个分寸,这又不是天子脚下,说抓就抓半点礼法没有,再说了,就算是京城里,还得讲个章程呢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年少的捕快冷哼一声,说,非是拘人,反是请人,这一字之差云泥之别,今日府上县君大寿,让你家先生去说两段热热场子,这大好机会,若是把握住了,麻雀翌日飞高枝,羡慕都羡慕不来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这话一出,想拦的人脸上又带了犹豫,谁都知道,先生开堂是有规矩的,一不去红白事,二不搀和官商二道,但官府哪那么好得罪。当下就有平常交好的,偷偷朝先生挤眼色,走一趟就是了,只动动嘴皮子,左右就耗些功夫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 梅先生扶着桌板站起来,理齐衣襟,何必这般大费周章,要是需要,派人传唤一声就是了,在下难道还能跑了不成?

  


  

    说罢摆了摆手,示意捕快放手,两个捕快见他是个弱不禁风的读书人,也没什么意见。这下常客里又有人暗叹息,好不容易新茶上了,可要一两天听不成梅先生的书咯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两个捕快一前一后跟在梅先生旁边,就在跨过门槛那一刹,上边传来一声,且慢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且慢且慢,暂且慢着,无论是志异小说,还是饭后闲谈,反扯上这两个字,事情必有转机。一时间众人缄口不言,专注往声音处寻去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有道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,但其人必然是接着声音步出的。只是这次不走俗套,声音是从雅间传来的,苏绣叠花帘子一抖,后边的人却没动,捕快还待仔细看,一阵劲风,扑头而来两个红鲤白瓷茶盏,里头茶水犹温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两个捕快功夫也不差,搭档多年默契也有,拔刀前后一挡,雪芒横亘,那白瓷茶盏喀拉一声碎了,白船跳珠碎玉飞溅,去势不改,泼了捕快一头一身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出手的人半叹口气,拖长了调子,哎呀——两位官人怎么如此鲁莽,光天化日在茶楼里大打大砸的,事先声明,这对茶盏可是老板的,上的釉层比两位穿的衣服还多,平常能寻一个已是不易,竟让老板得了一双。这宝贝可是珍品,平常都拿来供着的,如今两位打碎了,恐怕得给个交代不是,否则,官家威严,白日扫地呐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话落半晌,竟没有人答,那半只脚踏出门槛的梅先生噗嗤一声,八成是忍不住笑了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年轻捕快回过神来,指着蔺公子就骂,无非是青天之下王法恢恢,诬陷朝廷命官当获一罪。骂了一通,他回头问客人,你等可曾见我故意毁坏茶盏?客人们两两对视,默而不语,梅先生又忍不住笑了一声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年轻捕快怒目而视,问,笑什么?

  


  

    梅先生老神在在,抖抖袖子,笑说,也没什么,只是感叹如今天下治安不好,到底不比天子脚下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年轻捕快追问,你什么意思?

  


  

    雅间里的蔺公子听了,懒洋洋地解释,他是说你不行,在官府挂了牌的捕快都这个德性,老百姓还是别指望了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年轻捕快真上了火,梅先生伸手一拦,也是一声且慢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梅先生笑笑:“苏某旅居异乡多年,甫一落脚于此地,便觉华阳民风淳朴,当时还暗暗夸赞,如今看来,淳朴也并非就是好事。”

  


  

     那年轻捕快又想怒斥,却被年长的阻住:“那人借口打碎茶盏,根本胡搅蛮缠,暂且不管,且听他如何分辩。”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梅先生开口便说,两位,方才老板也说了,就是京城捕快,抓人还得讲个章程呢,如今是请非拘,是否失了礼数?传闻当朝以礼治国,莫非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年轻捕快怒记反笑,便是无礼,你敢不去?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这嘛——当然是不敢的,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,能有什么胆子。梅先生摇头,只是以偏见全,两位风度,实在令人忧国忧民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年轻捕快冷笑,这就是了,你明明不想去,又不得不去,只能在这里扯嘴皮子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梅先生摇头,自古无民不惧官,几位还真是看得起我,白白多给了柱香时间。话语刚落,他又自己接了上去,方才老板也说了,京城捕快抓人也得讲章程,两位这提着两把刀,直接上门请人,是什么说法?还请解释分明才好,免得日后人家提起,只道官府威严扫地,人心惶惶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说罢,他又摇头念了两遍,一字一句说得深刻,威严扫地,人心惶惶呐。蔺公子听他随口乱扯,掐着腰笑得直不起来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年轻捕快面色青白,被年长的押着道了声失礼,又说县君有请,还请先生去一趟。上边蔺公子打滚笑了半天,到这好不容易停下来,问,哪个县君?黑脸一弯月牙印的那个,还是给原告下跪那个?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梅先生给他面子,温言细语,说天下父母官不多,这儿没有三年大旱也无三伏降雪,总算还有一个,没有这般不堪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好啊,你竟然敢这么说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苏某还没说完,府君既然是个清官,那必然与此事无关,想必是下边的人自作主张,罔视王法了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年轻捕快往地上唾了一口,年长的拉住他,说,今日之事是我二人无礼,但府君寿礼事大,先生还请动身吧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蔺公子装作讶然,先生答应了?我怎么没听见?不等捕快脸色微变,他反而笑道,先生答应了我,今日里给我单讲一本,老太君我也略见过几面,几年不见,念在情分上,多半不会和我抢人吧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两位捕快公职私用本就站不住脚,最后只是色厉内荏,此刻见他有门路有面子,只能拱手告退,灰头土脸地出了大门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梅先生上前,拱手笑笑,说多谢蔺公子解围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蔺公子看着他,眼神明亮,说,我不过是横插一脚,无功无德的,有什么好谢?倒是先生当真才绝江左,让人大开眼界,想必就算我不出声,先生也有办法脱身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梅先生略笑,还待再谢,蔺公子赶紧扶住,他也无奈,身无长物无物作礼,蔺公子又是个富贵人,什么好东西没见过。想了又想,只能拿出最新作的话本故事,有头半尾,开座讲上一讲,聊以致谢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茶楼内收拾一番,先生常用的座椅又摆回了台上,醒木一响折扇半展,先生舒眉,说起新人旧事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话说那大梁朝,有一门姓林的忠臣,家里世世代代都出将军,统率一只赤焰军,扬鞭沙场威名赫赫,不知立下了多少军功。饶是旁人这般大权在握,难免不起些心思,可那林家就是不同,一颗丹心可照汗青,照理说,史册上也该有几笔,谁知,人生数顷刻分明,哪怕不信前尘!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先生收了话尾,说到这林家的儿子,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少帅,才学品行无一不佳,更与云南穆府的郡主定了亲,前边一片坦途大道。正是人生得意少年意气之时,天下大势忽变,有道是和久必乱,乱久必和,北燕起了兵,赤焰军奉命征讨,以七万人对二十万,浴血奋战三日三夜,虽然得胜,却也是惨胜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。赤焰军名声如此之广,早已引起小人忌惮,正当时,朝中大员宁国候带兵而至,赤焰军只当是友非敌,松懈下,被一举歼灭。那日,野火烧遍了岭上的枯草,旧坟再迎新骨,佞臣放声而笑,小人哪懂鬼哭!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那宁国候回到了朝堂,生生捏造一个谋反罪名,与同谋合伙弄权,陷害与赤焰军有关联的祁王,祁王与林氏一门被满门抄斩,赤焰军七万将士被打为反贼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说到这里,先生顿了半晌,才继续说了结场诗,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,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,故事到这里便暂落帷幕,下次开讲夜话奇谈,各位若有兴趣,苏某在茶楼恭候,请早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众人开始听了小半场,后来看了一整场纠纷,现在又多听了这一段,已是心满意足,呼朋唤友纷纷离去。梅先生收缀着台上的东西,说起来也不多,只一把扇子,一块抚尺,这么多年来,一直就这两样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想着茶楼里的人也该走得七七八八,先生慢悠悠将东西拿齐了,抬起头,却撞进另一人眼底。蔺公子问,那故事真的到此为止?

  


  

    梅先生笑,说,本就是梦中所得的故事,随手写来消遣,自然是该止就止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我不是问这个。蔺公子露出少见的固执,他用手指敲着桌板,问,那林家的儿子,赤焰军少帅,他在故事中是摘不去的,可是你之后却根本没提起他,最后怎样了?

  


  

    赤焰军七万将士,皆埋骨于梅岭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他也在?

  


  

    在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他真死了?

  


  

    死了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不对不对。蔺公子皱着眉头反反复复地说,他真的死了?

  


  

    死了。梅先生重复,世上再没有赤焰军的少帅,林家的大少爷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蔺公子放弃折腾那张桌子,反而来来去去的踏步,他真的死了——他就这么死了?我不相信,我总觉得不会这样终了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又不厌其烦地问了两次,忽然眉梢一挑,你说结尾不全,那后面便是还有,后面呢?

  


  

    梅先生作出难色,梦中得来,何处去寻?

  


  

    蔺公子大方地拍拍他的肩,说,既然是梦中事,那便去梦中寻!左右你身子不好,多睡些时候也不算什么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这样……若是在下再梦到了,一定马上给蔺公子过目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这才像话。蔺公子心满意足,拎上那把价值连城的剑下了台子,正要出门喊小厮牵马,天边黑云忽然压城欲摧,乱雨落叶白鱼跳,淋淋沥沥打在黑瓦上,马蹄声忽远而近,溅起一墙的泥点子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方才明明天高气爽……怎的忽然下起雨来?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梅先生走到他旁边,伸手去接檐下似断还连的雨丝,说,今年开门第一日就如此倒霉,恐怕一整年都要走下运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雨下得倒山倾海,这马怕是骑不来了,今日走得匆忙,出门没带伞,巧妇无米,蔺公子也为难,揣着手,眯起眼睛看天河倒泄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天里的无根水沿着砖瓦间细小的缝隙汇成大江东去,很快漫到了脚踝。梅先生见外边情形,就近找了一张桌子,倒了两杯热茶,伸手招呼他过来坐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“雨这么大,先别回去,初春湿气重,喝杯热茶缓缓。”

  


  

    蔺公子从善如流,捧着杯盏长出一口气,外边是凄风苦雨,砭骨冷风丝织密布,寒蝉凄切骤雨未歇。此刻坐在店里,饮一杯暖身热茶,从发梢到脚尖都在说着舒畅二字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“山雨与风同满楼,奇景奇景。”蔺公子咂舌,风将茶楼前边的旗子哗啦卷到了牌匾上,敲打着楼上窗棂,门前朱红灯笼也在风中战栗,竟平白生出一种伫倚危楼的感觉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风卷江湖冬后雨,铁马冰河飒踏,梅先生手下动作不停,又剥了半盘花生米,道:“可惜无酒。”

  


  

    “大风起兮云飞扬,有这一景,足矣。”蔺公子毫不客气地在盘子里抓了一把,“无酒也好,酒逢知己千杯少,你看着身体就不好,少喝点不是坏事。”

  


  

    梅先生捻起一颗,定定半天也没咽下:“风雨如晦。”

  


  

    蔺公子眼角流出笑意,春莲生绿浦,斜阳照黄昏:“先生方才骗我。”

  


  

    “何出此言?”

  


  

    “那故事在你心里到底有没有结束我不知道,但你说的那段,后边分明就是还有,只是你不说。”蔺公子拨开花生,露出红皮白瓤,两三下吃了干净,“坦白从宽,抗拒从严!”

  


  

    “蔺公子说的哪里话。”先生失笑,兜兜转转又扯几句话,最后两手一摊,“后边是有,不过也就一小段,未成一折,怎敢拿来听众老爷面前说道。”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“敢不敢,说来听听。”

  


  

    “当真不成,先卖个关子。”先生态度很坚决,“此事说出去,可是泄露天机的。”

  


  

    “这便好办了。”蔺公子跳起来,挨个把大门花窗关了个严实,只有孤单风雨声音漏进,欢也零星,悲也零星。回头笑道,“现在,偌大天地间,你知我知。”

  


  

    梅先生挑起眉梢:“天地听着呢,还能上不连天下不接地不成?”

  


  

    蔺晨大马金刀坐下,拿起先生的折扇一展,对着写着心善渊的那一面端详起来:“心里头独成一隅就成,刚才那是做的表面功夫,这字好看,哪位大家写的?”

  


  

    梅先生低头谦虚:“正是在下,当不起大家之称。”

  


  

    “我没说错,是真好看,改日为我也写一柄。”蔺公子把折扇翻了边,忽然想起正事,将扇子掷了回去,又为自己满上茶盏,“扇子、抚尺都全了,看客也坐着呢,先生快开讲吧。”

  


  

     先生抚额:“该说你什么好……”

  


  

    话尾不由自主带上了亲昵,埋怨而又如释重负,明明这么多年说过的话加在一起还不及今日多,却新见似旧。如故将军饮罢夜归来,长亭解雕鞍,一抬头,对上一双星子明灭的眼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 蔺公子都坐好了,虽然姿势不怎么端正,梅先生也只能开口,单单说了一句,没死,就完了。蔺公子带着旗开得胜的狡笑,紧追不舍,问,这就完了?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完了,剩下的得等在下回去做几日春秋大梦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你回我家住几天,睡醒了直接写,纸笔都给你备好,磨墨都不用亲自动手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不成,真不成。先生手上摆了又摆,再说下去要遭天谴的,我们手艺人,靠天吃饭,哪敢这般大逆不道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怕什么。蔺公子横剑于膝,抽出剑身霜雪明亮,屈指叩了两下,剑鸣悠远铮铮,笑着起了高声——地也,你不分好歹何为地?天也,你错勘贤愚枉做天!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这是大逆不道的,梅先生端端看着,却没去捂嘴苛责,也没有白了面色,蔺公子低头轻抚剑身,如醉里挑灯看剑,他天生是该有江湖气的,不信兰因,明珠滚到红尘里也锦绣通明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“怎样?”蔺公子笑吟吟地收回宝剑,漆黑眼底一点光华流转,“梅先生赏点面子,再来一段?” 

  


  

    “天色已昏,雨渐疏了,蔺公子早些回去的好。”先生透过窗格往外望了一眼,“一会城门该关了。”

  


  

    “我没带伞。”蔺公子死皮赖脸,非要留下来不可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先生早有防范,转身从柜台边抄起一把递过来:“蔺公子先拿去用,下次听书时,还与苏某便是。”

  


  

    “你呢?”

  


  

    “雨再过几个时辰就停,不碍事。”

  


  

    好,那你路上小心。蔺公子料定了他跑不掉,果断应下,撑起那把竹纹素面伞,步入渺茫风烟里。

  


  

    潇潇暮色,巴山夜雨涨秋池,梅先生走到门边上,扶着门框抬头看,琅琊茶楼的招牌还是风霜刀剑,相识这般久,开场来,散场走,不入秋絮语便休。偶然记得初来那日,一出《前缘》赢的满堂彩,谁道天公不作美,半只脚跨出门就逢上龙王归府,一瓢净水当头浇下淋得浑身湿透,擦肩而过的白衣公子递来一把油纸伞,漫天星斗乱作,先生一醒神睁开了眼,原来已然整整十年。 

  


  
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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